越南加入TPP，是自殘、反華還是宮斗？

▲11月5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河內會見越南總理阮晉勇

借在菲律賓參加亞太經(jīng)合組織(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的機會，11月18日，美國、日本、越南等12個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成員國舉行了該協(xié)定談判達成協(xié)議后的首次首腦會議。各國承諾切實推進國內相關程序，讓協(xié)定早日生效。在TPP現(xiàn)階段的12個成員國中，身為唯一社會主義國家的越南頗為引人關注。

2009年4月，越南宣布開工建設從首都河內通往老街的高速公路。這條全長244公里的公路，將會通過中越邊境的紅河公路大橋與中國境內的蒙河高速公路連接，直通昆明。這也是河內通往中國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工期預計40個月。

中國某路橋建設公司獲得了該高速公路八個標段中的一個。不過，28公里的路段，最后用了70個月才通車。承包其余七個標段的韓國和越南本國工程公司，情況也大抵如此。

直到2015年2月，上述中方某路橋建設公司商務代表馮林攀才結束了所有跟河內-老街高速公路相關的工作，回到國內。“有一段140米的通道，我們用了八個月才拿下來。”馮林攀向無界新聞（微信ID：wujienews）記者回憶說。70個月的漫長工期中，遇到了各種問題——土地征用難，工人效率低，惡劣天氣，糟糕的基礎設施，以及腐敗等等。

而那140米的八個月之困，難題就出現(xiàn)在土地征用上。

見村長要給見面禮，兩三百塊錢(人民幣)。鄉(xiāng)長要給五六百，縣長可能要三千。

“越南的土地流轉程度比中國要高很多。在征地時遇上很多困難，有人阻撓我們施工。”馮林攀說。解決的辦法，是找村長，不行就再一級級往上找，找到鄉(xiāng)長或者縣長。“見村長要給見面禮，兩三百塊錢(人民幣)。鄉(xiāng)長要給五六百，縣長可能要三千。”不過，強制暴力拆遷“很少發(fā)生”。

工期延長，導致來自亞洲開發(fā)銀行的貸款出現(xiàn)缺口，這條高速公路有一段不得不由規(guī)劃中的雙向四車道“縮水”成了雙向兩車道。“預計2020年之前會改建成為雙向四車道。”馮林攀對無界新聞（微信ID：wujienews）記者說。

2014年5月，越南發(fā)生嚴重排華事件，但未波及北部地區(qū)。在中方承包的標段，雖然施工照常進行，但出于安全考慮，很多中國員工臨時撤到中國境內。馮林攀留在施工現(xiàn)場，繼續(xù)進行協(xié)調和溝通。

▲兩廊一圈”經(jīng)濟帶示意圖

河-老高速公路，是中、越建設“兩廊一圈”經(jīng)濟帶的重要配套工程。“兩廊一圈”指“昆明-老街-河內-海防-廣寧”經(jīng)濟走廊、“南寧-諒山-河內-海防-廣寧”經(jīng)濟走廊和環(huán)北部灣經(jīng)濟圈。2004年越南總理潘文凱訪問中國時，兩國官方共同倡議建設“兩廊一圈”，并寫入當年發(fā)表的《中越聯(lián)合公報》中。然而，河內至老街的高速公路在11年后才建成，反映出越、中兩國經(jīng)濟合作中的些許微妙之處。

TPP對越南的三大誘惑

馮林攀在越南北部往來奔波的數(shù)年時光里，越南國內政局和經(jīng)濟發(fā)展都出現(xiàn)了許多變化。外界也感受到了越南在尋找合適于自己發(fā)展模式上的猶豫不決。

越共中央于1986年決定實施“革新開放”政策，這是越南經(jīng)濟轉軌、走上快速發(fā)展的重要轉折。2006年，馮林攀剛來到越南時，這個國家過去五年GDP平均增長速度達到7.8%。當年底，越南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進一步加速與世界經(jīng)濟融合。同一年，日本的金磚國家經(jīng)濟研究院提出了“VISTA五國”(泛指“金磚五國”之外的新興市場國家)概念，越南排名首位，被認為是極有發(fā)展?jié)摿Φ膰�家�?

同樣在這一年，越共召開了第十次代表大會，新一代領導班子決定“進一步加快革新開放步伐”。新任政府總理阮晉勇提出了國有企業(yè)“股份化”方案，決定把越南石油天然氣集團、越南航空、越南郵電集團和電力集團等在國民經(jīng)濟中具有關鍵性影響力的國企進行股份化。這被西方媒體普遍解讀為“私有化”措施。

與之同樣重要的另外一項政策，雖然沒有以文字形式呈現(xiàn)出來，但是在決策者思維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降低對中國經(jīng)濟的依賴。

在2006年，中國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成為越南第一大貿易伙伴。然而，越南對中國在地緣上以及經(jīng)濟利益上的防范心理卻相當強烈。越南國內連續(xù)出現(xiàn)反對與中國加強經(jīng)貿關系的聲音，2009年，又發(fā)生了反對中國投資本國西原鋁礦的游行和簽名活動。反對者中甚至包括在越南德高望重的軍隊創(chuàng)建者和領導人武元甲大將。

2010年，越南國會投票否決了在河內和胡志明市之間修建高速鐵路的政府提議，使得有意投資這條鐵路的中國、日本公司大為失望。而“兩廊一圈”由熱轉冷，直到11年之后才建成第一條高速，也不排除越南執(zhí)政者在經(jīng)濟上“脫華”的考慮。

一方面是加強經(jīng)濟自由化，另一方面需要向外部尋求平衡中國的杠桿力量，越南政治決策者在2008年11月選擇了一條全新道路——宣布加入跨太平洋合作伙伴協(xié)議(TPP)談判。由美國主導的TPP，對越南的誘惑主要有三處：

首先，TPP協(xié)議實施后，成員國內大約有18000個貿易項目將降至零關稅，越南的服裝等產(chǎn)業(yè)將獲得一個巨大的出口市場;

其次，越南在TPP成員國大市場中，人力成本具有比較優(yōu)勢，從而吸引更多的外國尤其是成員國的投資;

第三，由于TPP本身的規(guī)則，越南將被迫從成員國中進口原材料和技術，從而實現(xiàn)對中國進口的替代，擺脫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雖然這一點實現(xiàn)起來難度不小——2014年越中貿易總額585億美元，越方的貿易逆差達到了289億美元。

一些越南媒體將TPP對越南的經(jīng)濟貢獻進行計算，大體上認為在未來10年，TPP將拉動越南GDP增長11%，并增加250萬人就業(yè)。同時，加入TPP后越南將面臨各國競爭，也將“倒逼”越南進一步在政治、經(jīng)濟上加速改革。越南加入WTO的主要功臣，前貿易部長張庭選就公開聲稱：加入TPP是越南“革新開放2.0版本”。TPP的主導國美國對越南的支持也不遺余力。美駐越南大使德莫特里奧斯·馬蘭蒂斯在多個場合表示，越南將是TPP的最大受益者。

“一根扁擔挑兩頭”的經(jīng)濟政治格局

越南加入TPP，在某種程度上也與越南國內政治斗爭有關。

TPP要求越南提高市場化程度，增加國企效率、提高透明度，放寬乃至全部取消對私營企業(yè)經(jīng)營的限制。這能夠以外力“倒逼”越南國企改革，符合阮晉勇提出的越南國企“股份化”方針，也能幫助阮晉勇本人擺脫政治困境。

“一根扁擔挑兩頭”，這是中國社科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潘金娥研究員對越南經(jīng)濟格局的形象表述。

越南的北部，以河內為中心形成了紅河平原經(jīng)濟帶。在南部，則以胡志明市為中心形成了湄公河三角洲經(jīng)濟帶。胡志明市由于地理交通便利，容易受到外部文化影響，經(jīng)濟和政治思想上相對自由化;而北部受傳統(tǒng)政治思維影響比較大。“南北方的經(jīng)濟上文化上心態(tài)上的差異還是比較大的。南方還是有強烈的對西方的好感，北方更加傳統(tǒng)一些。”在接受無界新聞（微信ID：wujienews）記者采訪時，中國社科院東南亞研究所所長張學剛也這樣認為。

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國會主席阮生雄是來自北部的干部，而國家主席張晉創(chuàng)、政府總理阮晉勇來自南方，這種格局通常被稱為“四駕馬車”。

用這種觀點判斷現(xiàn)在的越南政治格局：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國會主席阮生雄是來自北部的干部，而國家主席張晉創(chuàng)、政府總理阮晉勇來自南方。這種格局通常被稱為“四駕馬車”，前者在意識形態(tài)、軍警界有強大影響力，后者則在經(jīng)濟領域有重要發(fā)言權。

阮晉勇從2006年開始擔任越南政府總理，致力于進行國企改革。到2011年，國企對越南GDP的貢獻達到40%，同時也背負了相當于GDP總量16%的債務，而且貪污腐敗嚴重、效能低的老問題并未得到解決。張學剛認為，阮晉勇的“國有大企業(yè)改革已經(jīng)失敗”。

更嚴重的是，2012年至2014年，越南的經(jīng)濟增長速度顯著下滑，年均增速只有5%多一點。同時，伴隨著高通脹以及嚴重的貧富分化。

這些，都使得總理阮晉勇在越南國內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天堂很遠，而中國很近

原本“四駕馬車”格局的存在，使越共高層維持了一個互相制衡的局面，但這種局面將在明年被五年一屆的黨代會所改變。越南領導層今年做出的決定，從TPP談判到阮晉勇提出的將400多家國有企業(yè)“股份化”，都被視為越共權力核心為明年政治格局變動而做出的鋪墊。

傳言已遭到腐敗調查的阮晉勇，實在太需要TPP作為自己的政治籌碼了——即便TPP本身在越南也遭到質疑，但它所能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以及平衡中國的作用，對于很多越南人來說還是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然而，一名在廣西的長期致力于研究東南亞問題的學者對無界新聞（微信ID：wujienews）記者表示，在目前的局勢下，越南在TPP市場中只能成為糧食、紡織品和輕工業(yè)品供應國，而“低端市場的可取代性是很大的”。越南依然面臨技術升級換代、原材料進口替代等諸多問題，同時國企改革、工會建設等也有諸多不確定性。

而馮林攀按照自己在越南多年從事商務活動的經(jīng)驗，認為TPP還是一個“不成熟的、早產(chǎn)的娃娃”，“越南離不開中國”。一個很著名的例子：由于缺乏煉油設備，越南將自己開采的相當部分原油運到中國加工，然后再從中國進口成品油。目前越南從中國進口的成品油約占全部進口成品油的20%。

這讓人想起越南前國防部長范文茶大將的一句名言：“天堂很遠，而中國很近。”越南的決策者們往往徘徊在所謂“天堂”和中國之間，猶豫不決。而TPP的到來，會讓他們有一個終極決斷嗎?